落日
让我懂得人生壮阔的，其实是落日
那些日子，它高悬山岗上
像一盏明灯
它不如白天透亮，也不似夜晚
那般深沉，却总把满腔的血
都泼在天空上，直至瘦成虚线
隐进暮色里
那些日子，我枯如荒草
总觉得，连一只
吸风饮露的秋蝉，都不如
可是落日如常呀
一次次黯然离场的落日
一次次重新升起的落日
落鸟
一只鸟从天空落下来
很多只鸟从天空落下来
是的，落下来。张开的翅膀没有摆动!
接近90度的垂直下落!
看她们多么欢愉，镇定，胸有成竹!
真是伟大的尝试，它们竟然
放弃了翅膀。只用秋风，树梢，屋檐
及背后的留白，就铺陈开
辽阔而绵长的意境
更令人震惊的是，
它们有着相似的姿势，却啁啾出不同的歌
不是那种千篇一律的合唱，而是那种属于个体的
发自内心的，清脆悠扬的奏鸣
我因此独自驻留了许久
我不曾这样飞过，却因这意外的邂逅
收获某种福祉，全在这叙述里
古战场
坐游览车穿越山谷
一群不速之客遇见两队人马
两侧草木向后飞逝
前方就是长江，赤壁
秋风里短兵交接，孩子们喊着冲啊冲啊
有气吞山河的气势
一尊尊石像迎面扑来
云长提刀，公瑾骑马，诸葛孔明羽扇纶巾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闯进名臣骁将的阵地
刚想说起脚下的土地，躺着无数走卒吧
刚想说一将终成万古枯
电瓶车已来到下一站
江边生
江河奔突，流水轻吟
有人溯水而去，有人未归而亡
只有炊烟经久，绵延了数千年
他们插秧，割禾，挑担子，扛石头
把笔直的腰，压成弯刀
劈开野草与荒寂
开出一块块，绿油油的水稻田
他们用一口粗野的楚方言
聊天，骂娘，喊水，招魂
去庙里许愿，又在坟前忏悔
古老的禁忌和遗言，命一样重要
更多时候，像一株株扎在地里的树
或草，风起就低头，秋来就落叶
江河两岸，没有大事发生
劝慰
孩子，你要知道，为了这棵白菜
那位老奶奶，从坡下到坡上
从坡上到坡下，走了多少回
她有时扛锄头，有时挑粪桶
树荫偶尔鸟语，绿丛偶尔花开
但日子，是一天催着一天的
当讲到风霜雨雪，山谷空悠
我就想到天宽地阔
想到自己的影子
早被压缩成一粒微尘
但讲起这些的时候
我还是，原谅了我自己
门诊三楼的下午
过道狭窄，挤满等做B超的人
重症者，和行将分娩的孕妇
怀揣同样的忐忑，拍打着
同一批蚊子
阳光从稀疏的枝桠间
均匀落下来，不分彼此地
坐到人们脸上，偶尔还有些
无所事事的风
那些做完检查的，好像
并不在乎最终的结果
做完了B超这件小事
好像有难以描述的喜悦
似乎，重于渐近的生
似乎，重于渐近的死
这个下午和别的下午
并没有什么不同
老去的春天
人一旦老去，过去就成为一张纸
未来就是一个句号
给老农说这句话时，声音要轻一点
尤其当他无地可种时，最好递根香烟
当他低头点火，脑海里会浮现
春耕的样子，他一声吆喝，一鞭子下去
水牛就会往前走几步
嘴里叼着的旱烟就会在天空
画出完美的圆圈
他不惊异也不回头，但每一声吆喝都是快乐的
其实，坐在田埂上抽烟
田里种了稻和田里没种稻
味道是不一样的
就像有地可种时，和无地可种时
春天也是不一样的
不可避免的生活
那天以后再也没有扔掉新买的香烟
以此立誓戒掉它，以及横亘于
我们中间的诸多芥蒂，心想实在不行就离了吧
相爱一场不易，大家好聚好散
双方父母都已步入深秋，正好各居一城，堂前尽孝
孩子跟谁都好，她会有
自己的福祉
但那天以后，你再也没有旧事重提
像一条河流山顶飞落之后
渐趋静谧。东岸的花红，红似火也好
西岸的弦月，月入钩也好，你只顾划着船
勠力地，疲惫地，挥桨拨水
越过一道道波浪，又掀起一道道波浪
可是流水如初啊!你在它心里
扎了那么多下
它很快就破镜重圆
它总是唱着清脆的歌
换季
茄子杆枯了，丝瓜藤蔫了
尽皆拔除之后，土地就宽了
仍然是条行锄下去，松土
仍然是三齿筢下去，挖坑
仍然是撒种，摆苗，埋土，施肥
仍然种些莴笋、茼蒿、萝卜、卷心菜
秋风，仍然无所事事
仍然是暮鼓晨钟，吹枝败叶
土地一宽，影子就小了
影子一小，落叶就多了
挽歌
暴雨过后，阳光重又洒满村庄
洒满，冒雨埋下的坟茔
送葬的队伍迤逦散去，
留下整山空幽
小径两侧，被踩踏过的杂草
重新抬起头来，这速度令我们震惊：
连茎上的小花都干净了
墓前新植的万年青
好像原本就长在这里：枝干健壮，叶片青翠
只有脚下的泥土是崭新的，蚂蚁
正忙着安放新家
我们蹲在那里，一开始聊起过往，
慢慢就聊到未来
周遭的鸟鸣忧郁地叫着，开朗地叫着
慢慢，与平日的鸟鸣
并没有什么不同
夜蝉
它沉默时，夜是极静
它唱歌时，一句响过一句
夜，也是极静
从七月到八月，从八月到九月
它总在窗外陪着我，那时晚风
拂过我焦虑的额头。月光轻柔，也抚不平
眉宇间的沟壑
但它的叫声那么干净
像用泉水洗过。试图找它时
却只剩低微的轻吟，也是极静
一切都波澜不惊
我们将在下一轮北风里
同时，被盖上秋霜
种一棵小树吧
种一棵小树吧。你就有了
知根知底的朋友
当你孤独，就去找它说说话
它会举出翠绿回应你
当你雀跃，就在它旁边坐下
它会低头不语
替你收起零碎的欣喜
你为它浇水，捉虫
它只站着，不说话——
一句感谢都没有
但当你被生活压完了腰
还是可以扶着它，把背挺得笔直
当你老了，就用它
倚靠你安静的暮年
它的落叶一年一度，足够为你覆盖
简单的一生
只若初见
山里遇到的那棵树
再去时已找寻不见
忘了许久的人，偶然相遇
回不到从前
日子悠长且未知
我们走得无畏却反复
失落，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大方地互致祝福
又在深夜里暗自啜泣
重要的，不是失而复得
而是失去之后
扛着哭过的心
却笑得明净
仿若初见时，以为只是擦肩
小悲喜
相信是真爱了吧
公子。我都死去了
种了蛊的人，不可触碰
蒙脸之人说，烧了吧
微尘有微尘的喜悦，
我不自闭了。公子，崔颢扔的汴梁菊
还在黄鹤楼躺着，藏有盛唐的箫声
娘子，我去不复返了
我才不信这些鬼话。公子
我就站在赤矶渡，一株会发芽的枯枝上面
你若活来，定要找个温酒人
油纸伞，绣花鞋，桃流苏的发髻
你扶她的样子有多怜惜
我就有多甜蜜
屋后整树桃花
都是为她开的。别回头看我呀
春潮自会来接我，月光会赶来送行
蜉蝣
怎样的壮阔，只需一晚
便装下一生
我告诉你今宵有雪
纯净的，透明的，裹满冷峻之美
而窗外马滑霜浓
君可稍坐，看我沉浮，绽放，交出命
一生多短啊
我决意就这样无所作为
只做一件事，只爱一个人
如若不能，灯灭之前的十二个时辰
也是虚构的
1995年在浏阳河边小住
1995年左右
在浏阳河边洗药桥附近住过
低于河堤的一楼某单元
木床和食品柜雕刻着
漆匠的手艺，散发着流水的味道
他们还带我去船上吃鱼
去后面的思邈山，登高远望
五月初五那天人山人海
我压根没见着龙舟
却在轰天盖地的呐喊声中
把自己走丢
但有什么关系呢
人群散去之后
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走远
浏阳河也没有走远
南市街旧事
童年的记忆常入梦里
大体是穿着塑胶凉鞋
紧抓着父亲的自行车后座
走进淮川南市街
梦中的天空由黑白变成彩色
我看到捏糖人的老爷爷
嘴里嘀咕着咒语
手上的糖丝来回穿梭
一个孙悟空就诞生了
回头却不见了父亲
周围的布料店，副食品店，粮油店
人头攒动，我却找不见他
吆喝声和叫卖声
一波波盖下来
我喊不应他
眼泪忽地就掉了下来
父亲从后面拍拍我
手里的肉包子冒着热气
我张嘴咬了一口
气汹汹地说
以后我再也不给你看单车了
山坡下
沿山坡的小径，如果停下来
伸手抓住一根枝桠，便可以触摸
真正的露水
如果蹲下来，保持和枝桠的脸庞
一样的高度，便能体会到
山风轻拂时，她们有闲散和抒情的调性
如果再花那么几分钟，轻轻
躺到地上去，便与那些叶子，猕猴桃，甚至
丑陋的毛毛虫，一起收获整座青山的巍峨
和满天的白云
我们只是出神了一小会儿，
又小跑着跟上去，很快又成了他们
青草
我常常想，草一定被上帝
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不然，任意一株草，一片草，
甚至整个草原，枯萎了也就枯萎了
自有其他草跑过来，覆盖，占领，逢春又生
就像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把一些词语
扔到星空上，过一阵子就忘了
令我震惊的是：我发现还有许多人
做着和我一样的动作
星空大概装满了诗句吧
比大地上的青草都要多
这些可怜的青草，这些向上的青草
当我一次次遇见它们，总觉得
他们摇曳着，不是窃窃私语，
是有很多话
要说与我听
这一年
瑞雪兆丰年。不要急于质问
去年那场大雪，北风在赤矶渡来了又走
长江奔突，还是那样流
三月的雨哭湿了山坡
挤压的空间像个漏斗，漏掉了花期
没有漏不掉的是：姑娘的红罗裙，公子的打马归
这一年，六月的茄子花，紫得好看
十月的卷心菜，圆得好看
都是司空见惯的物事，现在
想一想就很美好
都是好不容易跑回来的人
谁在乎风尘仆仆，谁又说来日方长
一场雪又要砸下来
满世界全是留白
2020.12.16
(作者：流河2021-02-04发于现代诗歌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