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笃信大海
相信所有雨点
都落有归处
相信所有列车
都终将抵达
相信每一朵含苞的花终究盛放
相信每一个有梦的人必定如愿
是的，我如此明了
且深谙
明月绝不怀疑星空
珊瑚永远笃信大海
2022.6
像一道闪电
父亲在烈日下劈木柴
厚重的吆喝声，咸酸的汗臭味
和开山斧反射的白光，氤氲着
正在写作业的我
“父亲，后山的杨梅怕是要掉光了”
父亲瞪了我一眼，斧子高高扬起，落下
木头干脆地一分为二
我沉着脸，退回书房去
时至今日也未完全明了
他对我那匆匆地一瞥，像一道闪电
到底是威慑多一些，还是深爱多一些
2022.7
谷雨
很久没有种地了
谷雨开什么花，种什么菜
很久没有写信了
收件栏，是一条
消失的小巷
无非是一些雨
落在另一些身上
无非是新日子盖着旧日子
小南风卷来芬香
是哪一朵花，为谁开的
我的田园犬耷拉着尾巴
早已不闻世事
它喜欢的白云，不在人间
它喜欢的白云，飘在天上
2022.4
青笺
一天
不过是花丛中
飞走了一只蝴蝶
我在暮色的宁静里
给过去回信：花开过了，雨下过了
系着苍生的眉宇间，只沾了些
湿湿的薄雾
一天快要过去了
一辈子快要过去了
此致……
敬礼
2022.11
小路演奏队
小路年久失修
仿佛无人经过
每次踩到她松动的石板
她都会发出
清脆的吱呀声
真是动听的声音呀
仿佛人群中
突然有人
喊出你的名字
你要从这里抄近道
赶去货物堆积的码头
一点点扛起，放下
再扛起，放下
声音在你的耳膜里
越来越次要
越来越低微
你独自行走在命运的罅隙里
毫无知觉地演奏，并被热切地
盼望着
2022.11
小池
小池很偏僻
不知什么时候
被人扔了些水藻
有那么几株
悄悄活了过来
真是了不起的奇迹
水藻里竟藏着鱼卵
慢慢地钻出几条
轻灵快活的小鱼
后来小池干涸了
后来雨季又到了
极少人从此路过
更少人，拨开杂草
洗笔研墨，记录下
这生命中的欢喜
与烟尘……
2022.11
送行帖
多么心痛。春天来了
我在傍晚，听说一些
不幸的消息。不想去看桃花了
雷鸣将来，雨水将来，清明将来
在那园子里我什么也做不了
在那滩涂上，流淌的人群多么欢愉
但乍暖还寒的风
拂过我的眼睑，也拂过梧州藤县
萧瑟的小树林
尽管此时，南方的野花正在绽放
尽管我们，还要在四季如常的人世
安生许久
我默默流泪，为所有失去的
我深深祝福，为所有爱的人
2022-04
大风吹过江南
——悼念诗人张墨翰
大风吹过江南
我常常站在窗台下
——那接天连地的闪电，轰隆的雷鸣，阔绰的雨水
那金光闪闪，又无法直视的太阳，把我的影子
映照成苍白的薄纸
你也是，在江河的另一个端头
把砚台磨了又磨，对着大海叙述：这渡口，这夕阳
这渔船，这水草和野鸭子……
我能想象沧浪之水，灿烂的辉光，心中的白帆
低处的绿叶子，和天空之上洁白的羽毛
尽管我们久未相见，从未相见
大风吹过江南，夜晚或黎明仍将轮番上演
而逝去呢?你说：“所有的轮廓都带有自己的颜色
而在夕阳收网后
渡口用守卫者的姿态呈现”①
是的，时辰到了，你就站在光阴的横切面
目光明亮，遥望未来，你看
这早春的原野，背犁人手提稻种
走路带风……
①引自张墨翰短诗《渡口》
漫步
通常天色将晚未晚
风从我们身边淌过
我不确定——也许
只是我们路过了风
但我确信这些熟视的事物
每天都是新的：山茶，银杏，红继木
玉兰的大片叶子和洁白的花……
布谷可能是布谷
花雀可能是花雀
春风十里，百里，万里
雨水之后，一株新草的步伐
可能都快于我吧
我走得很慢，突然想起风信年华，逝者如斯
月光，加深了影子的黯淡
2022.5
说一说春天的事
有些名词，只说一说
就很美好
你说，积雪正在消融
阳光从屋顶斜斜照下来
坐在桃树下，一个人的脸上
夹杂着新鲜草叶的气息
你说，尤爱这一季的鸟鸣
嘀咕，嘀咕……
布谷，布谷……
都是细微的，兀自欢喜的声音
好似自己说出的，好似
说给自己的话——
这悠扬，清新，在空气中
拉开弯曲的弧线
从桃林飞向山坡，从蜿蜒的小溪
漫向田野，漫向
野花浮动的江洲
2022.3
信……
春天
一个个崭新的愿望
就要开始实现了
我在江南
收到许多来信：种子在蕴热
耕牛在苏醒，晨起的姑娘
懒起画眉，撑起伞
快步向山坡走去
不必回信了。亲爱的朋友
这里的的桃树一画起红妆
柳枝就会扬起青秀
所谓心照不宣——
寄信就是回信
喔，我亲爱的朋友
修辞多么茂盛，我笔轻墨浅
你尽可会心，淡淡一笑
2022.4
两只雀
林荫深处，空气迷蒙
低垂的枝丫，裹着弯曲的小路
两只轻灵，优雅的花雀
……跃过一小丛新草
往上，山峰倾斜
阳光橙黄。这多少有点
对应着巢的稳固
和金色的欢愉
我们坐在不远处
坐在生命中一个短暂又宁静的时刻
看山桃树举着稀疏的花——
她们落下的柔白羽毛
挂在崭新的叶芽上
——此时是春天
两只雀途径此地，溪水从远处赶来
又向远处跑去，潺潺不息
渐次丰盈
2022.4
亲爱的烟火(节选)
有谁如我，在平素如水的日子里
爱上一种寻常的宁静
如同擦拭光阴的镜面
历经洗涤和澄清，得到的无非是
粗略的线条，清晰的箴言
和回荡在记忆之海的
生命的火花
我们看到山河永恒，人群替换
金色的阳光和夜晚的丝绸
从天空洒落，均匀覆盖在
万物的头顶
我们看到风吹树林，草木摇曳
牛羊浮动在蜿蜒的小径上
尽头的人家依山傍水，黄墙青瓦
托举着袅袅的炊烟
这让我们回忆起灶台，炉火
母亲身上的菜香
回忆起红白喜事，聚散离合
所有爱过的与恨过的
消散如烟火，又一次次跃动于心幕之上
哦，这亲爱的烟火啊
这生生不息的人间
2022.4
六月
阳光灿烂，一切明朗
你们路过之后
台阶又回到闲情，炙热的调性
阳光灿烂，不要辜负
这八九点钟的好时辰
你将去的地方，花儿
比这里多，风景比这里美
遇见喜欢的人和事
不必遮掩，来日愈发壮阔
你们要渐入佳境
2022.6
与子书
到开阔的地方去。到高山
云朵的下面，必有蜜汁
相信未曾涉足之地，必有风景
到有水的地方去。等风
等果树上的杏子成熟，你知道的
耕耘，播种，开花
都是艰辛，却境遇可期的
到达果实的
必然路径
到安静些的地方去吧
好好地梳妆，打扮，画眉，穿漂亮衣服
你知道的
生命原本滂沱
镜中皆为佳人
2022.6
最后一课
你们在做什么
我在记成绩。鸦雀无声的意思
是我们都听见了，窗外沙沙的细雨声
摆在我桌前的
是一束闪着灯光的，你们捧来的鲜花
恰如其分的芬芳，对应着心中缓慢的河流
都是深爱过的波涛，浪花和涟漪
现在，一切安静了
像这股子清香般恬淡
我们都坐着，不说话
任凭雨点打在梧桐树上
叶子被洗得透亮，我的内心
也愈发明净
只有南风继续往教室里吹
拂过一张张清秀的脸
这堂课我们什么都不讲
让风，继续吹……
2022.7
亲爱的光影
年轻人都去了远方
与我共享这窗台晨光的
是重叠的旧光影
你们在座位上发呆，听讲，聊天的情景
反复播放。你们敲代码，做文案的样子
放置在，记忆的横切面
那么安静，勤奋，敏而好学
我看见许多按键，因为频繁地使用
变得字迹模糊，反应迟钝，甚至
弹簧已经失效
——这多少有点像我
坐在无人的教室
讲台上，迟迟挪不开脚步
下课铃响起。或者，楼下茂盛的玉兰
在这个无风的上午，开出一小朵花
我能闻到行人道、小树林、或更远的地方
传来的，万物生长的气息
2022.7
他们行走在路上
还需要步行多久?才能抵达壮阔的大海
他们背着行囊，脚步踟蹰，行走在未知的路上
杂草，野花和灌木丛次第交换，荆棘和风景
将混杂在一起，相克相生
还需要领悟多久?才能从苦涩中品味出甘甜
他们行走在漫长的路上，渐渐学会
辨识七七芽，车前和鼠曲草
学会用双手寻找粮食，蜂蜜和中草药
会有迷惘，绝望和痛吗?……你说会有吗?
他们行走在路上。会笑出眼泪，哭出惊喜
低头看影子的时刻，将越来越少
太阳和月亮的光辉，将持续洒落
始终，映照着他们
2022.7
灯火
那么多灯在城市的夜空亮着
谁会关心，其中一盏
亮或不亮
一盏灯在乡村的夜空亮着
足够相片里的妈妈
微笑着，不说话
只看孩子读书，写字，念诗书
刚清扫完长长的街
一个城市的环卫工
正走向暮色里的出租屋
像一个黑点
返回另一个黑点
她的相片
摆在老家的书桌上
如同一束光，映照着
另一束光
2022.11
空街
车水马龙?
恐怕你要失望了
街边的行人道
可以再窄一些，甚至撤掉
少有人走
或者说，街面无人
人们从一个地下车库
转到另一个地下车库
在钢铁飞驰的洪流中
彼此谦让，加塞，超车
瞬间被抛在脑后
我们无可奈何地微笑
并开始回味着，挤满汗臭味的
擦肩而过
2022.11
城市生活
生活在十多条马路之间
数万台车辆从附近掠过
十余万乘高铁的，送孩子的，看病的
上班的，恋爱的，生死离别的
有人一生路过一次
有人明天还会再来
公路的隔音板不够高
车轮不厌其烦地
弹奏着地面
二氧化碳敌军般
涌向我们鸟笼般的房子
像挑着一对灌满的水捅
我们走路小心翼翼
骑车小心翼翼
驾车小心翼翼
怕摔跤，怕违章，怕出事
怕停在某个地方
不想再动弹，不能再动弹
车轮不压其烦地弹奏着地面
带走上班的，看病的，生死离别的
数万台汽车从附近掠过
我们生活在至少十条马路中间
小心翼翼
2022.11
光阴的河流
时间依然拥挤。路过浏阳河时
爬上大堤休息了一会，点燃一支烟
把过去化成灰烬，是几分钟的事
我就要与一条河流说告别
我曾经深爱她平缓的清澈
悄然的流逝。仿佛从未想过留下点什么
我也只是跟着风，在岸边走了几遭
满眼的潋滟
转眼即逝
真想回到那个摆放骨牌的下午
推倒了之后，大不了重新再来
最终还是狠狠地掐灭烟头
背对河流，向远方走去
垂钓者擦肩而过，作为刚从水里爬出的人
我祝愿他钓胜于鱼，比我更能深谙
光阴的秘密
2022.10
黄家坪
有人在山腰开了一道豁口
除非送葬
不会有一条
略宽于棺材的路
逝去的人们都住在这里
他们生前
也是这样
慢慢地随行
白云止步于树梢
像刻意留下阴影
只有秋蝉齐鸣
多么不识时务
不走回头路的脚步
摆脱藤蔓的牵挂
最爱的人和事，迂回绵延
总被留在山中
2022.10
唤
回忆旧时往事
多么困难
如果记忆
已经开不了口
墙角下的二八自行车
橙黄色的土墙，柿子树下的老屋
屋后的山坳里，九十年代种下的松树
只想一想，就老得不成样子
我大声呼唤
一个沉睡的老人，像本旧字典
翻到哪一页，就是哪一页
我未曾领悟的，尚有太多
比如——用一声儿时的啼哭
让你从深夜的梦境里
突然清醒
2022.10
大部分时间
大部分时间
我上课，写字，编织他们
不太成形的梦想
大部分时间
喜马拉雅山上雪光皑皑，长江奔突
轻风拂过门前的刺桐
从来无所谓来处，从来无所谓去处
我的意象多出于虚无
太多的抵达，隐匿于阵阵冷雨
蛙鸣被浇灭之后，只剩一潭秋水
2022.9
风中吹来远山草木的气息
他们说是人间浩劫
他们说是垄下的秋韭
雨水割一遍
风霜割一遍
冰雪还要再割一遍
天空灰蒙
四野空旷
一会听专家说
一会听电视说
是不是觉得
连一根会摇曳的枯枝
都不如
它们尚且知冷暖
懂得收和放
愿意接受自己的平庸
消化了所有隐秘的苦
风中吹来山中草木
渐次萧瑟的气息
2022.12.29
明月照心头
在山顶，落日泼洒热血，氤氲我
在湖边，芦苇低垂头颅，抚摸我
一个人的时候，感觉恩赐好多
一个人的时候，不说话，没有回应
也莫名亲切
一个人的时候，夜晚无力又浩大
一个人的时候，月亮孤单又宁和
像心灵的镜面上，隐秘的热和光
你深知镜花水月
但你仍然深爱
那清晰与虚无，那光泽与暗影
2022.12.29
落叶总在忧伤时
突然就进了深山，初冬的寒意
凝结成枯叶上的白霜
孤零零的脚步，就那么走着，走着
遇见的风景，仿佛相识
又仿佛，只是似曾相识
假如还是春夏，浮于眼前的
就是鲜花和大海
假如你还在身边，我又怎会流泪
为漫山的凋零与黄昏
落叶总在忧伤时
山风裹挟的思绪理不清，剪不断
这一次，我不忍瞥见
任意一棵乔木树
一想起林海听涛，群鸟啾鸣
整座山便塌了下来
2022.12.29
孤鸟
对于一只落单的候鸟
夜晚是残酷的
天空没有星光
小村还在雨中
稀疏的狗叫声
时远时近
这样的村庄还有多少?我不知道
我没有时间关心别处的欢喜
我必须收紧粮食，篝火
和善意的表情
并假装小睡
以便彼此保有
最后的尊严
2022.12.29
流水
有人涉水而去
有人逆水而归
现在，我们在这条河旁边的柳树下，再次相遇
这条河，已经不是原来的河
这棵柳树，也不再是
多年前的柳树
不是所有的重逢
都是想象的样子
不是所有流水
都是流水的样子
2022.12.29
行道树一样站着
像行道树一样站着
春风吹拂，或寒流突至
都保持同样的姿势
有没有人来到绿荫下
有没有人站在窗口
借退烧药和姜片，葱根
把自己灌了一遍又一遍
都不重要了
当我们我们重新回忆起
三四十年前，泛旧的祖母
在后山上拨开荆棘，捣拾草叶
用蜘蛛网拂在的伤口上
我们就渐渐忘记了
所谓学说，劝戒和指南
为了减轻不得不面对的痛苦
怜悯甚至欺骗
我们中的大多数
像行道树一样站着，不说话
并因此不再那么疲惫，焦虑与忧伤
2022.12
都有一团温暖的火
留白，不失为娴静，或阔达之美
草木葱茏是常规的镜像
落叶凋谢般的冷清，和霜霾
需要覆盖，解冻，融化
写信告诉你大雪将至
不是为了提醒你添衣，加柴，为果树和牛羊
铺上厚被子
都是读过春秋的人，谁不懂
季节的脾性。一提到大雪
记忆的海就激烈涌动。沽酒，煮茶
给远方的人打电话，怕是早就做了
且看雪花雪地雪景吧
内心明媚的人，都有一团温暖的火
2022.12
对白
有时觉得
像提线的木偶
无自觉地比划着，转着圈
似飘零的落叶
更似一场闹剧
风来了
吹走所有想说的话
语言多么无力啊
我的田园犬不吃也不闹
去了太阳底下，打盹
像喧闹之后归于宁静
像离开许久的人
推开斑驳的木门。哦
这林子里的小屋，还在
2022.12
(作者：流河2023-01-01发于现代诗歌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