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相》
你捏着我的指骨,嘴里说着鸟语
就好像掐住了我的命,我说,我身上有
颅骨、尺骨、股骨、腕骨、脊椎骨,绝不少于206块
你能算得出,我哪块骨头,该走桃花运
哪块骨头又有富贵命?你说
人身上的骨头数,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
有的骨头重,有的骨头轻
帝王将相本无种,荣华富贵命里求,就看你命贵
还是命贱?命贵的宝马、奔驰,命贱的,只能拉车执帚
更有那释迦牟尼,得道高僧,圆寂焚烧后
留给尘世的,是一地的真身舍利子
我说,释迦牟尼不释迦牟尼的,跟我又有什么鸟关系?
我脚下地无一垄,头上瓦无一片,撑破了天
也就是城里的一个打工仔,你说
我的命,是贵?还是贱?
我的骨头,是重?还是轻?
你左摸摸,右摸摸,朝天翻着你那双空洞混沌无物的
眼珠子,神秘兮兮地说
我的骨头是方的,重九斤八两七钱,命贵无比
“只要你,一直往东南方向走
走,自有贵人相助,神鬼都会保佑
该有的都会有,该来的都会来,但切记,千万莫回头!”
在床上,我也常摸着自己的肋骨数数
也会咔嚓咔嚓,捏响关节,掂量掂量骨头的轻重
却发现,架子倒确实是副好骨头架子
但不见得会比人家,重一丝半分
我捧着自己的骨头四处游走,就像在混浊的水里飘浮
且从未见浪花朵朵,助我峥嵘江洲
我前进的方向,始终朝着太阳,可毒辣的阳光,似一把锋利的
剔骨刀,时刻想剔干净,我身上多余的皮肉
日渐消瘦,我怀疑,如此以往
我将只剩下一副骨架,彻底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无处藏匿,逃遁。终于一天,我因工伤骨折,有幸住进了医院
医生说,我的骨头镉中毒太深,已经发黑
必须马上进行清洗,否则命在旦夕
我不经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嗫嚅说,我只见过,有肠胃清洗,血液清洗,皮肤清洗
从未听说过,还有骨头清洗
是不是,你们医生搞错了?我的骨头
可是比人家的重,金贵的多!
医生说,“你不要听瞎子胡咧咧,此清洗非彼清洗
若今后发生骨痛病,软骨病,骨质疏松,甚至瘫痪,死亡
医院该不负责!”听得我一头雾水,不寒而栗
从此,工作之余,我又多了一项使命
就是在医嘱的引导下,对我的骨头进行拆卸,清洗
我发现,月光下,一个人的骨头,原来
可以显得这么,玲珑剔透,洁白无邪
闪发出一层诱人的蓝莹莹的光圈,好像在对着这个世界说话
我不相信骨头,有轻重、贵贱之分的念头
开始动摇,人,本来就有三教九流之分
我的身子,来自农村,啃的是,粗粮杂食,吸收的是
充满金属化学污染的,水和空气
就算不是镉中毒,我的骨头,也会发黑发酸发臭
人的骨头,本来只是支撑血肉之躯
什么时候,为了生存,变成盘中之餐出售
医生的药物,并没有减轻我的痛苦
我把我的骨头,放在水里反复漂洗,也不见有效地排除毒素
看来,相骨大师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我的骨头,确实要比人家的重
只是没有比人家的金贵,加上生前,受了严重的污染
我想,我的骨头,火化后
也不会出现,相骨大师说的那种,灵光四溅的真身舍利子
只能烧出几截残破的黑骨,插在空寂的广野上
不过,我希望,方向,还是朝着太阳!
《透明人》
出于好奇,他偷吃了一种祖传千年的神秘草药
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
凭着十几年的功力,和几辈人的熏陶
他原以为从此,他就可以成为一个心想事成,为所欲为的人
像风一样,穿透四周坚固的堡垒
去发现世界上,所有的隐密和龌龊的交易
或像鸟一样,振翅高飞,直冲云霄
以上帝的角度,去俯瞰人间,拯救众生
不想现实的遭遇,竟让他处处碰壁
成了一个处境尴尬的人
只能每天躲在城市的阴霾下,不敢四处乱窜
在凛冽尖锐的季风里,他无头无脚的衣服,像鬼魅一样
在半空中飘浮
招来了无数,心怀叵测人的追逐,和阴谋的袭击
砸中的不仅是衣服,而是心灵
遍体鳞伤,伤心欲绝
若是他,戴上帽子,戴上口罩,戴上眼镜,戴上手套,竖起衣领
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通风
像个在影视剧里,常出现的那种秘密特工
或是出没在火车站,商场,闹市中的小偷、扒手
又会引起巡警,严厉的盘查,高度戒备
还有防疫站的医护人员,殷切的关注,是不是得了艾滋病
询问,需不需要救助
倘若他,干脆脱光衣服,赤身裸体
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
面对着满世界浑身充满着青春活力,花枝招展的窈窕淑女、妙龄女郎
他觉得,犹如芒刺在背,简直无地自容
在炽热毒辣的阳光下,像只被人剥了皮的青蛙
透亮的四肢,还在泥水里挣扎
剩下的,只有一进一出的大口呼吸
他已没有退路,已回不到生他养他的
那个穷乡僻壤的故园,惊恐的家人,在满山遍野里寻找他的下落
他对着她们的身影,却发不出一点嘶哑的声音
他只能继续,滞留在这光怪陆离
日新月异的大城市里
昼伏夜出,神出鬼没地四处游荡、漂泊
在灯红酒绿,尔虞我诈,高楼林立的缝隙里寻找
传说中的,那种不知名的蓝色液体
可以帮他解除魔咒,恢复本来的面目
《广场舞旁的垃圾车》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干完活后
就把垃圾车靠在跳广场舞的广场边上
他没有别的爱好,他不会像村干部主任书记他们那样
能通宵达旦地砌长城,捉大小王
在乌烟瘴气的老年活动室里,使脚绊子,斗的你死我活,声嘶力竭
以前的那种高音喇叭,早已经不在了
那种在广袤的田野上飘浮着,浓郁的稻香和革命的歌声
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有通知,主任、书记他们,就会正儿八经的
坐在电视机里下达,关于选举,关于福利,关于二胎
关于家长里短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村,已不叫村,叫社区了;村民,也不叫村民,叫居民了
全村再也见不到,那种鸡犬相闻,炊烟袅绕,牛羊成群,莲藕成片的好景了
就连池塘水井,也被填埋成了中心广场
就是当年狗儿他爸,患了直肠癌,痛得满地打滚,生不如死
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也没有上来的那个长生塘
据说,池塘连着水井,害得小小的狗儿
扒在井圈上,大哭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把他老爸的魂,给哭了回来
如今,狗儿他妈,每天领着一群大婶大嫂小媳妇们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伴着时而狂热,时而奔放的音乐,在上面,疯狂地跳着广场舞
就连翠翠她奶奶,都七八十岁的人了,现在也不哼哼唧唧地
东家长,西家短的,尽扯些碎嘴,讨人嫌了
她老头子临死前,给她留够了一个大院子,五六间破房子
拆旧补新,光房租,就够她花下辈子了
她再也不用,每天早起就喂猪、饲鸡、放鸭、赶猫
捅鸡屁眼,盼望着用蛋,换取柴米油盐了
村里的年轻人,打工的打工,经商的经商,出远门的出远门
就剩下,他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人
一辈子摸够了,犁耙耕耘,锄镰铲锹的一双手
现在,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社区交给他一辆垃圾车,安排他当了环卫工人,他也就过起了
朝九晚五的好日子,扫街,捡纸屑,整树枝,运垃圾,扎帚把,冲洗垃圾车
忙得不也乐乎,可他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
好像十五的月亮,缺了一块似的,难受
于是,他自己给自己找事,学吹唢呐,对着晨曦晚霞,呜哇呜哇地响彻云霄
可面对四周黑森森的,一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厂房
他再也找不回,当年旷野中,那种高山流水,阡陌纵横,荡气回肠的乐趣
反而招来了,推窗砸盆的,一顿臭骂
他学二胡,坐在门旮旯后面,咿咿呀呀地,拉着江河水啊,二泉映月啊,送公粮啊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憋屈
一睁眼,就是满世界的水泥地、柏油路,连护城河上,也盖起了
那华丽巍峨的,市政府,招商大楼,交易中心
哪儿来的江啊,河啊,水啊
全城人,早已喝上了,从几百里地外,水库引过来的自来水
不用说现如今,找不到一口,甘冽清凉的甜井水
就连扁担,吊水桶,也早已进了历史博物馆
于是,他学跳广场舞,在时而强劲奔放,时而悠扬舒展的音乐声中
他发现,他那僵硬倔强的身板,总是跟不上节奏
他的舞蹈,也总是踩不到点子上去,简直笨拙得像只呆头呆脑的大企鹅
引来大婶大嫂小媳妇们的,一阵阵哄笑
更有那什么,华尔兹、吉特巴、探戈、伦巴
对他来说,越发如天方夜谭,南辕北辙,摸不着头脑
他觉得,他老了累了,说破天,他也只不过是社区的一个垃圾工
每天完成任务后,他就来到中心广场边上
等人散夜静时,悄悄地拿起扫把
把遗漏在,斑驳陆离树影下的叶啊,风啊,月光啊,星星啊
一畚箕一畚箕,倒进他的垃圾车
然后,和他的垃圾车一起,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只从远处,传来他那清晰而孤单的
手铃声,叮铃、叮铃,叮铃……
注:江河水、二泉映月、送公粮,均为著名二胡演奏曲。
诗人简介:浙江人,曾在报刊、网络上发表过一些诗歌、小说。
(作者:阿甑2024-08-20发于现代诗歌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