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作者：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相见时难别亦难”，李商隐以此句领起一篇惊心动魄而又美丽的诗。古有成语“别易会难”，意即会少离多。细解起来，人生聚会一下，常要费很大的经营安排，周章曲折，故为甚难;而临到必须分手之时，只说得一声“珍重”，从此就要海角天涯，风烟万里了。两个“难”字表面似同，义实有别，而其艺术效果却着重加强了“别难”的沉重的力量。

下接一句，“东风无力百花残”。好一个“东风无力”，只此一句，已令人置身于“闲愁万种”、“如花美眷，逝水流年”的痛苦而又美丽的意境中了。

百花如何才得盛开的?东风之有力也。及至东风力尽，则百卉群芳，韶华同逝。花固如是，人又何尝不然。此句所咏者，固非伤别适逢春晚的这一层浅意，而实为身世遭逢、人生命运的深深叹惋。得此一句，乃见笔调风流，神情燕惋，令吟诵者不禁为之击节磋赏。

一到颔联，笔力所聚，精彩愈显。春蚕自缚，满腹情丝，生为吐尽;吐之既尽，命亦随亡。绛蜡自煎，一腔热泪，爇而长流;流之既干，身亦成烬。有此痴情苦意，几于九死未悔，方能出此惊人奇语，否则岂能道得只字?所以，好诗是才，也是情，才情交会，方可感人。这一联两句看似重叠，实则各有侧重之点：上句情在缠绵，下句语归沉痛，合则两美，不觉其复，恳恻精诚，生死以之。老杜的“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本篇此联亦可当之无愧了。

晓妆对镜，抚鬓自伤，女为谁容，膏沐不废——所望于一见也。一个“改”字，从诗的工巧而言是千锤百炼而后成，从情的深挚而看是千回百转而后得。青春不在，逝水常东，怎能不悄然心惊，而惟恐容华有丝毫之退减?留命以待沧桑，保容以俟悦己，其苦情蜜意，全从一个“改”字传出，此一字，千金不易。

“晓镜”句犹是自计，“夜吟”句乃以计人，入我夜来独对蜡泪荧荧，不知你又如何排遣?想来清词丽句，又添几多。——如此良夜，独自苦吟，月已转廊，人犹敲韵，须防为风露所侵，还宜多加保重。夫当春暮，百花已残，岂有月光觉“寒”之理?此“寒”，如谓为“心境”所造，犹落紆曲，盖正见其自保青春，即欲所念者亦善加护惜，勿自摧残也。若以“常理”论之，一“寒”字可谓无理已甚;若以“诗理”论之，此“寒字”亦千锤百炼而得之。

本篇的结联，意致婉曲。“蓬山”，海上三神山也，自来以为可望而不可及之地，而此处偏偏却说“蓬山此去无多路”。是真是假，其答案在下一句已然自献分明：试遣青鸟，前往一探如何?“青鸟”是西王母跟前的“信使”，专门为她传递音信。只此即可证明：有青鸟可供遣使的，当然是一位女性。这首诗通篇的词意，都是为她而设身代言的。理解了这一点之后，再重读各句——特别是“东风无力”一句和颔、颈两联，句句皆是她的情怀口吻、精神意态，而不是诗人自己在就“讲话”，便更加清楚了。

末句“为探看”，三字恰巧都各有不同音调的“异读”，如读不对，就破坏了律诗的音节之美。在此，“为”和“探”是去声，而“看”是平声。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成为千百年来广为吟诵的佳句。